按语：苏轼知密州两年又一月，词作计赴密州途中之《沁园春》，据齐鲁书社1995年版李增坡先生主编之《苏轼在密州》共18首，据河北人民出版社2010年版张志烈、马德富、周裕锴先生主编《苏轼全集校注》共20首。今从后者之数。学苏有味，且评苏词，就教于方家。
沁园春
赴密州，早行，马上寄子由
孤馆灯青，野店鸡号，旅枕梦残。渐月华收练，晨霜耿耿；云山摛锦，朝露团团。世路无穷，劳生有限，似此区区长鲜欢。微吟罢，凭征鞍无语，往事千端。 当时共客长安，似二陆初来俱少年。有笔头千字，胸中万卷；致君尧舜，此事何难。用舍由时，行藏在我，袖手何妨闲处看。身长健，但优游卒岁，且斗尊前。
词评：苏子以文入诗，开此类风格之先。词亦如此。此首为以议论入词之典型开先之作，且议论所占比之大，超乎时人所能认同。“世路”句初露由杭而密之牢骚与失意。“有笔头”句直言抱负，唯大才子所能也。“用舍”以后，则直似太白“须尽欢”之趣。今日品之，亦为词之异者也。
蝶恋花·密州上元
灯火钱塘三五夜。明月如霜，照见人如画。帐底吹笙香吐麝，更无一点尘随马。 寂莫山城人老也，击鼓吹箫，却入农桑社。火冷灯希霜露下，昏昏雪意云垂野。
词评：苏子初至密州，失落之意，溢于言表。京中变法如荼，伤民之处欲言无门，只好寄身此偏僻之地。“寂寞”句实才子真情实感，“击鼓吹箫”比之南方轻歌漫舞，颇具豪放色彩，“农桑社”亦是重农之事。“冷火”、“稀灯”和“霜露”更显凄冷与寂寞。“昏昏”者，实非雪意，而词人意也。上阙直忆杭州上元之盛，下阙接以北方山城之寂寂，实得“杨柳依依”、“雨雪霏霏”之以乐景写哀情之法。
江城子
乙卯正月二十日夜记梦
十年生死两茫茫。不思量，自难忘。千里孤坟，无处话凄凉。纵使相逢应不识，尘满面，鬓如霜。
夜来幽梦忽还乡。小轩窗，正梳妆。相顾无言，惟有泪千行。料得年年肠断处，明月夜，短松冈。
词评：此实为词史悼亡词开山之作。前虽有张泌《浣溪沙》，但彼为相思或念姬妾争论颇大，此《江城子》当为第一首格高千古、影响后世之悼亡词。上阙因梦而思，十年、千里，两组数字相对，更见情真。再设相逢，君如旧，己已老，更相思。下阙记梦。“小轩”句，逼真如昨。梦中相见，惟有泪流。年年相思，年年肠断。由实之梦，由梦之实，境情相合，交转自如。
雨中花慢
初至密州，以累年旱蝗，斋素累月。方春牡丹盛开，不获一赏。至九月，忽开千叶一朵，雨中特为置酒作，遂作。
今岁花时深院，尽日东风，轻飏茶烟。但有绿苔芳草，柳絮榆钱。闻道城西，长廊古寺，甲第名园。有国艳带酒，天香染袂，为我留连。
清明过了，残红无处，对此泪洒樽前。秋向晚、一枝何事，向我依然。高会聊追短景，清商不假余妍。不如留取、十分春态，付与明年。
词评：此为赏花词。上阙纯为铺垫。首言春时自己闭斋，相伴茶烟，一铺垫也；次言庭上只见榆柳、芳草，二铺垫也；城西“国艳带酒，天香染袂”，只是闻道，三铺垫也。下阙首言清明已过，无花可赏，遗憾也，感情基调下沉也；秋来特赏新开千叶一支，盛状上阙已伏线也，感情忽起，昂扬高起；“高会”两小句言今赏只聊补遗憾，秋风欲来，秋霜无情，可怜也，再下降也；“不如”句劝花仙留待明春争艳，感情平中有起。全词波澜起伏，颇富理趣。
江城子·密州出猎
老夫聊发少年狂。左牵黄，右擎苍。锦帽貂裘，千骑卷平冈。为报倾城随太守，亲射虎，看孙郎。
酒酣胸胆尚开张，鬓微霜，又何妨！持节云中，何日遣冯唐？会挽雕弓如满月，西北望，射天狼。
词评：此定评为豪放词开山之作，词以出猎，题亦首创。上阙叙事写出猎之实，“老夫”非真言老大，直为“老子”之豪旷耳。老夫、少年，一对比也；左黄、右苍，二对比也。一“卷”字气势尽出。下阙议论发报国之情。“鬓微霜”无碍报国胸胆，只问何时可以西北驰骋，得以施展才志。牵黄擎苍、射天狼之化用，孙权、魏尚之典，既增词之厚，又显词人境遇之悲。
减字木兰花·送东武令赵昶失官归海州
贤哉令尹，三仕已之无喜愠。我独何人，犹把虚名玷缙绅。 不如归去，二顷良田无觅处。归去来兮，待有良田是几时。
词评：此为送别词，重以仕与隐着笔。参之王观堂“词至李后主而眼界始大，感慨遂深”之说，苏子此词又题材始丰，直似以诗为词。上阙用楚贤子文之典与己相较，既赞所咏修行之高，一“犹”字已含归去之意。下阙仍为自谦之词，所以为官，糊口而已。不得意之情已出，羡慕之心已有，相慰之情已达。虽为叙事为议论，仍是好词。
减字木兰花·送赵令晦之
春光亭下，流水如今何在也。岁月如梭，白首相看拟奈何。
故人重见，世事年来千万变。官况阑珊，惭愧青松守岁寒。
词评：此为送别词，重以时与人着笔，感慨颇多。上阙直问流水，流水无情，流水常在，此时水已非彼时水也。“岁月”句言时光如飞，惟惜人已老，回首往事，官亦如何，民亦如何。下阙“故人”句忆前望后，前时相识，世事多变，堪叹后亦无常。赵君今罢此令，未来却难知。己由京而杭而密，未来何处，谁又能知。“官况”句以称其操守而鸣不平。
蝶恋花·密州冬夜文安国席上作
帘外东风交雨霰。帘里佳人，笑语如莺燕。深惜今年正月暖，灯光酒色摇金盏。 掺鼓渔阳挝未遍。舞褪琼钗，汗湿香罗软。今夜何人吟古怨，清诗未就冰生砚。
词评：此为婉约词也。上阙间隔点出季候、环境与场景:正月暖、东风、雨；灯光、欢笑、饮酒。交叉描摩力避平铺，以求摇曳多姿。下阙续以舞乐之欢，“舞褪”句的不输三变之笔。结语忽增“古怨”者何？功业难就、时光流逝耳！真非他婉约词人之味也。
满江红
正月十三日，送姜安国还朝
天岂无情，天也解、多情留客。春向暖，朝来底事，尚飘轻雪。君过春来纡组绶，我应归去寻泉石。恐异时，杯酒忽相思，云山隔！
浮世事，俱难必。人纵健，头应白。何辞更一醉，此欢难觅。欲向佳人诉离恨，泪珠先已凝双睫。但莫遣新燕却来时，音书绝。
词评：此为送别词。上阙多以叙事，直言天意多情留客，向暖之春，竟飘轻雪，一对比也。君此行为入朝任职，而自己已生归隐之意，二对比也。续以彼时思念，已是云山相隔。下阙多以议论，世事难料，一论也，彼时即在，亦应白发，二论也；此欢难觅，当一醉耳，三论也。继以抒情，“欲向”句叙眼前事，“但莫”句想后来景。欲诉离恨，泪凝双睫，伤心状，情深也。新燕来时，音书莫绝，叮咛语，情深也。直发肺腑，言之平实，感人至深，的是佳作。
一丛花•初春病起
今年春浅腊侵年，冰雪破春妍。东风有信无人见，露微意，柳际花边。寒夜纵长，孤衾易暖，钟鼓渐清圆。
朝来初日半衔山，楼阁淡疏烟。游人便作寻芳计，小桃杏应已争先。衰病少悰，疏慵自放，惟爱日高眠。
词评：此为咏春词。全用对比法，以“寒”、“孤”对“暖”、“圆”，以己困楼阁对游人寻春，桃杏之“争”对己之慵放，总体以己之病对春之早，以己之实病对春之感觉， 虚实结合，动静结合，非用心难以味之。“侵”、“破”、“衔”三动词实在太妙，突显春之活力。“东风”句拟人显春之动，“寒夜”句化用杜诗而不着痕迹，以夜写春气，实为妙笔，写感觉极细腻，又兼想象。
殢人娇·戏邦直
别驾来时，灯火荧煌无数。向青琐、隙中偷觑。元来便是，共采鸾仙侣。方见不管须低声说与。
百子流苏，千枝宝炬。人间有、洞房烟雾。春来何事，故抛人别处。坐望断，楼中远山归路。
词评：全词皆为联想之佳作。上阙假旁观之目，描新婚燕尔。才子佳人，艳羡无数。下阙写洞房美景，摩佳人口吻，娇嗔逼人。“坐望断”以后，正言正语，情深情远，一反词题所言之“戏”。
望江南·超然台作
春未老，风细柳斜斜。试上超然台上看，半壕春水一城花。烟雨暗千家。
寒食后，酒醒却咨嗟。休对故人思故国，且将新火试新茶。诗酒趁年华。
词评：此为长公超然名词。萁北台并命之“超然”，作《超然台记》，超然之意定矣。《春未老》作于台上，又于记后，为超然名词者无异。“半壕”“烟雨”句可谓写尽北方山城春意，至今无能过者。“诗酒”颇富哲理，直开张爱玲“出名要趁早”之论。
望江南·暮春
春已老，春服几时成。曲水浪低蕉叶稳，舞雩风软苎罗轻。酣咏乐升平。
微雨过，何处不催耕。百舌无言桃李尽，柘枝深处鹁鸪鸣。春色属芜菁。
词评：自古惜春词多，惟着以农事者少。上阙一派文人情调，下阙直转人文情怀。“微雨”句尽显劝农色调，桃李花尽虽略伤感，柘林、鹧鸪、芜菁直以乡野之物，结句更显农人本色，堪以农事词目之。
满江红
东武会流杯亭，上巳日作。城南有坡，土色如丹，其下有堤，雍邞淇水入城。
东武南城，新堤就，邞淇初溢。微雨过，长林翠阜，卧红堆碧。枝上残花吹尽也，与君试向江头觅。问向前、犹有几多春？三之一。
官里事，何时毕。风雨外，无多日。相将泛曲水，满城争出。君不见兰亭修禊事，当时座上皆豪逸。到如今修竹满山阴，空陈迹。
词评：此为惜春词。去年东武筑新堤，两水邞淇今初溢。大功不言真君子。一场风雨花吹尽，欲赏春光何处觅？堪叹惟余三之一。官家事毕风雨日，争出倾城欲把剩春觅。兰亭盛会成往事，到如今只有满山青竹诉怜惜。时光不再天无意，诗酒年华又一曲。
临江仙
九十日春都过了，贪忙何处追游。三分春色一分愁。雨翻榆荚阵，风转柳花毬。
阆苑先生须自责，蟠桃动是千秋。不知人世苦厌求。东皇不拘束，肯为使君留。
词评：此为惜春词。上阙无暇追游反衬春光之美。“三分”成句化用，进而“雨翻”、“风转” 两句具象暮春写照之“一分愁”。下阙再以仙人仙桃周期之长反衬人生苦短，结句直与仙人对话，留住时光之情至浓，惜春之意尽显。
画堂春·寄子由
柳花飞处麦摇波。晚湖净，鉴新磨。小舟飞棹去如梭，齐唱采菱歌。
平野水云溶漾，小楼风日晴和。济南何在暮云多，归去奈愁何！
词评：此为离别词，特在追述同游之乐以抒今日之别。湖水、柳花、麦浪为物之动，小舟、采菱、唱歌为人之动，“平野”、“小楼”句为景之动。静物皆动景，苏子妙笔长。暮云遮眼，不见济南，子由别离，不归奈何？同游之乐化为思念之愁，结句入木三分。
水调歌头
丙辰中秋，欢饮达旦，大醉。作此篇，兼怀子由
明月几时有？把酒问青天。不知天上宫阙，今夕是何年。我欲乘风归去，又恐琼楼玉宇，高处不胜寒。起舞弄清影，何似在人间。
转朱阁，低绮户，照无眠。不应有恨，何事长向别时圆？人有悲欢离合，月有阴晴圆缺，此事古难全。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。
词评：此作至今仍为中秋词之翘楚也。全词感情变化多端，波澜壮阔。上阙起始一如屈子，问天底是问人。由人间而天上，不知年月，琼楼高寒。又由天上而人间，起舞清影，曼妙如斯。下阙先言月之“转朱阁，低绮户，照无眠”，感情平而淡；继问“何事长向别时圆”，怨而生发；再叹离合、圆缺，“此事古难全”，愤激渐而解；最后直语“但愿人长久，千里共婵娟”，发出人间最美好之祝愿。化用之语，妙无痕迹，风格旷达清逸，非天之才谁敢超越？
河满子·寄益守冯当世
见说岷峨凄怆，旋闻江汉澄清。但觉秋来归梦好，西南自有长城。东府三人最少，西山八国初平。
莫负花溪纵赏，何妨药市微行。试问当垆人在否？空教是处闻名。唱着子渊新曲，应须分外含情。
词评：词以时事，开拓之功甚大。坡公之前，词乃婉约柔情之言，此“凄怆”、“澄清”却暗含羌人事，的是拈重若轻。“秋来归梦好”五字情调高扬，续以后三小句之平实，上阙高、稳、大尽显。下阙转向细处。闲来微服赏花、买酒，亦有常人之乐。末二句实词人共唱，呼应上阙赞美之情。
江城子
前瞻马耳九仙山，碧连天，晚云间。城上高台、真个是超然。莫使匆匆云雨散，今夜里，月婵娟。
小溪鸥鹭静联拳，去翩翩，点轻烟。人事凄凉、回首便他年。莫忘使君歌笑处，垂柳下，矮槐前。
词评：此为惜别词。双调皆以超然台放目之景入手，续以抒情之感慨，一览无余，超然旷逸，时光如斯，眨眼两年。又以叙事言情作结，超然明月，还是婵娟，柳下槐前，使君歌笑。“前瞻”至“云间”，一幅乡间静画，“小溪”至“轻烟”，增以动感，动静结合，画感强烈，意境深邃。写景、叙事与抒情间插，笔随情所之，非大手笔不足以为也。
江城子·东武雪中送客
相从不觉又初寒，对尊前，惜流年。风紧离亭、冰结泪珠圆。雪意留君君且住，从此去，少清欢。
转头山下转头看，路漫漫，玉花翻。银海光宽、何处是超然。知道故人相念否？携翠袖，倚朱栏。
词评：此为送别词。上阙以风紧、冰珠、雪之寒反衬送别情意之厚。流年无情，樽前有意。君自去后，何处清欢？下阙想客人行路之难，忆友人情谊之浓，以故人之口问词人之意，想词人倚栏遥望，目送客人离去。“银海”虚实两用，既问回头何处是友人所宴之地超然台，又叹难以超然之情堪破送别之悲，自而引出末三小句之形态。
乔云峰（作者系诸城市超然台管理处主任）
